别院里灯火辉煌,下人们都很繁忙,四处走动。一群丫鬟在厨房为晚食争论,这个说怕上晚了主子责怪,那个说怕上早了放凉也是失职。意见不合,你一言我一语地吵起架来。厨娘慌得左劝右劝,丫鬟们又被她的荆州方言逗乐。
空中的月亮又圆又明,照着后院正厅的门窗,像是极远的背景。赵明诚将一方鹿皮纸投入火中,看着它一点点地被火舌吞没,发出难闻的焦煳味。依稀间,似听到管弦从窗外吹来,那并非他熟悉的音律,萦绕了满屋。
审罢金国探子押往府衙大牢,得知金国想要全盘吞宋,赵明诚夫妇吃惊不小。用罢晚膳已是亥时,李清照沏茶奉于夫君,赵明诚紧皱着眉头道:“此事非同小可,但若上奏,正与官家的联金伐辽政见相悖。若将此事压下,恐成国贼。”
李清照面色笃定:“三郎应先上一道奏章,再将那金国探子押往汴京。证据确凿,官家自会权衡得失。莱州东陲之地,金人尚且觊觎,可知河北各地要塞,乃至汴京,如今如何?”
赵明诚的冷汗顺着脊背下淌,回首往昔举家获罪的日子,不寒而栗道:“若奏章能到官家那里,自然无忧。只是如今在京的蔡京、王黼、高俅、梁师成各自为政,有利自己就抱团取暖,不利自己就相互掣肘。为了堵塞言路,将所有的奏章捋过数遍,方能送达官家的御案。谁能掌控这些奸臣的脉络?弄不好就是妖言祸国、欺君罔上、诛灭九族之罪!”
李清照目光灼灼,放射希冀:“事有轻重缓急,自古圣贤宁舍性命,不舍名节。我夫妇理应效仿先贤!事关江山社稷,若要稳妥起见,莫如将奸细押往汴京,请大表姐出面料理。”
“就听照儿的。”赵明诚以拳击案,神情激动,几多遗憾,自叹职位低微,许多事难以周全,“此事不可稍缓,迟则生变,明晨就走,但愿路途顺利。”
李清照站起来道:“你安心筑防、募兵,由木易兄弟押送奸细赴京,我与大表姐谋划!”
小别胜新婚。立秋这晚空气凉爽,夫妻枕席间的缠绵自不待言。事毕,李清照拿起帕子,轻轻地为夫君擦汗,柔声道:“这些日子累吧?脸比以前更黑了。”
赵明诚理理妻子的鬓发道:“你不也是?大热天的骑马往返芙蓉岛,不晒黑才怪。我倒是后悔当初教你骑马了。”
李清照又去捏他鼻子,被他躲开,便不服道:“你什么时候教我骑马了?在章丘老家时我便会骑马。”
赵明诚以牙还牙似的在她鼻子上一刮:“你那也叫会啊?骑到新曹门外五丈河那儿就只喊被颠散了,那也叫会骑啊?而且几次险些摔下来,要不是我赵三手疾眼快,我的新媳妇儿早就摔破相了。”
他的话将她带回新婚时光,往事历历在目,滤去那些酸涩记忆,心里便如拌蜜糖。李清照笑靥如花地搡着夫君:“好好好,我一个原本不会骑马的乡下人,进入相府后拜你为师,骑术精进了好不好?”
赵明诚孩子般地较真起来:“本来就是嘛!什么好不好?你这什么态度什么语气?”
“说你咳嗽你还就喘上了。”李清照便作势要殴他,手却被他捉住,挣脱不了,赶忙求饶,闹够了,这才凝重道,“你远赴工地的这些日子,赵真和木易已募兵多日,新兵的队伍不断壮大,情势可喜。木易还招降了一批江洋大盗,要练成一支专阻金船的‘水魅’。”
赵明诚目光骤亮,朝妻子探身道:“水魅?这名字够劲儿。木易兄弟真是好样的。若有那不幸的一天来临,将这支军队开去打水上阻击,再好不过!金人生于荒山野岭、戈壁沙漠,原本不擅水战。”
李清照一瞬神气倍增:“希望这支水魅能成为金人的克星!”
赵明诚正要说话,忽听外面门被敲响,赵真的声音隔着夜空传来,有些焦急:“请三爷恕小人打扰之罪,有快报!”
赵明诚闻听一怔,李清照整日放心不下北伐的弟弟,立即涌上不祥之兆,难道弟弟李迒……万籁俱寂,李清照大声问道:“赵真,是汴京李府的?”
赵真在外面高声应道:“不,是明州史府的!”
夫妻二人急忙穿衣起床,赵明诚抢先来到外间,打开房门,赵真跪地道:“三爷节哀!”
李清照已经跟出来,接过帖子一看,大惊失色道:“讣贴!”
赵明诚踉跄了几步,忙扶几案站稳,面色苍白,仿佛一瞬失了世界,喃喃道:“姐夫他……”
原是史师仲战死,落叶归根,尸体送回明州,明州发来讣贴。夫妻二人相对伤心了一刻,便命赵真唤起下人,去街上将纸马银钱等一应吊丧之物置办齐毕。算算停尸的七七四十九日已过了一半,时间刻不容缓,赵明诚要星夜赶往明州吊祭,将募兵、城防之事交付衙门。李清照也已做足准备,带着绿杏、木易,押送奸细进京去见大表姐——郑皇后的嫂子王美英。赵真留在莱州协助府衙招兵募马、修筑城防。
夜风吹起衣袂,凉意沁肤。夫妻们踏着夜幕在岔道口分别,李清照对夫君道:“三郎,到了明州史府,要记住打听李迒的下落。”
夜色浓重,赵明诚看到囚车前的灯笼在妻子的脸上打下忽暗忽明的光晕,神情凝重道:“岂能忘了?只是汴京离莱州一千多里,你身子单薄,可受得住这一路风霜啊?”
“没事,又不是没去过,你别婆婆妈妈的。”李清照又想捏他鼻子,看了看众人,举起的手落在他肩上,顺便捶了一下。
“那好,快走吧。”赵明诚说着,转身上马,带着四名侍从,直奔城南门去了。
李清照一行则直奔莱州城西门,出了城门,在黑暗中踏上通往汴京的官道。女扮男装的李清照和绿杏骑马走在前面,木易骑马带队,跟随的八名武士都是他亲自挑选,分列两行,左右押着囚车。一行人马一路风餐露宿,所到之处人们都在议论联金伐辽之事,都怨官家信不可信之人,用不可用之人,导致宋军吃了败仗。李清照一听说吃了败仗心便慌乱,恨不能立即得到弟弟的消息。可若要打听,也只有到了汴京才行。
从莱州到汴京走了二十来天,由于郑宅坐落在御街二段,李清照一行由新曹门入城,不得不绕着内城墙走了很远,直到正午时才接近御街,却被前面的热闹景象吸引。只见军队列道,欢声笑语,爆竹齐放,锣鼓喧天。执花的少女统一着艳装丽服,在街边排成长队,载歌载舞。少女们的外围是两队着装整齐、舞着彩绸的少男,激情荡漾高声唱喏:“热烈欢迎童帅胜利归来!热烈欢迎童帅胜利归来!”街道两边都是舞动的狮子旱船,杂耍、马戏,还有从西面八方赶来看热闹的庶民百姓。
一路听说宋军吃了败仗,到了这儿怎么会是凯旋?李清照自然希望宋军凯旋,便想那些道听途说不足为信。本想挤到前面,从荣归的将士里寻找李迒,一想囚车,便只有后退了,可又发现想退也是不能,一伙人连并囚车,被挤在街道上再不能动。
忽听欢声更大乐声更响,却是童贯骑马走了过来。里层朝廷组织的欢迎队伍在欢呼,外层看热闹的百姓们在叫骂。李清照在一旁听得清楚,百姓们都骂童贯明明打了败仗却说得胜,还拿一辈子搜刮的民脂民膏一百万金送给金人,换回七座城池。李清照紧张的目光随着童贯的高头大马走,并合手祈祷:“求菩萨保佑菩萨保佑!保佑这奸贼别看见囚车。”
童贯偏偏就望了过来,看到囚车里的白肤深目女真人时目光一紧:“嗯?囚车里是什么人?带过来!”
木易见势不妙便要押着囚车走,但左右都是汹涌如潮的百姓,便急向李清照请命:“不如我杀出一条血路,带着囚车冲了出去!”
李清照低声道:“不行,怕是走不了了!况且百姓何辜?不能做刽子手,也不能给童贼留下把柄!”
木易急道:“童贼不是省油灯,难道咱们就等着束手就毙?”
李清照迫使自己往乐观处想,低头道:“怎么叫束手就毙?他也是宋官,我们押着的是‘辽国’奸细,又不犯刑律。”
临行之前为了鱼目混珠,她花了一番心思将一行人打扮成平民,将金人奸细扮成辽人模样。哪料遇到童贼,只怕是不管是辽人、金人,都一样志在必得。
“童贯极是奸狡,岂会不识金人?又是心里有鬼,会抢走奸细,私下处置。”木易极其理性地分析,“一是他怕通金之事败露,二是他怂恿官家联金伐辽,若让官家审了奸细,岂不怪他决策失误?”
李清照佩服木易缜密的思维,心里阴云更浓,无奈道:“此事结局如何,我们已无法掌控,就看我大宋王朝的宿命了!”
果然,一队官兵驱赶了百姓,将囚车推到童贯面前,李清照木易等人也只有随行,对童贯行礼参拜。童贯眯缝着眼睛打量一圈,突然指着那辽人打扮的金人,问李清照:“你是哪州哪府人氏,为何囚禁辽人来京?”
“启禀童帅,在下乃齐州的百姓,偶然捉到辽国奸细,不敢做主,因而押往京师。”
童贯正满面狐疑,阴狠的目光盯着囚车看了又看。李清照偷偷看着童贯,心里万分忐忑。
辽人原属契丹,承袭契丹人的生活、衣着习惯。男子髡发露顶,着高圆领长袍,左衽窄袖。金人原属匈奴,男子辫发垂肩,由于冰天雪地的环境,耐寒力超强,崇尚白色,夏季常着白色伫丝长袍,样式较辽人宽大。
欲赴京前,李清照拿着赵明诚的剃须刀,将这金国奸细剃成辽人髡发露顶的模样,又命裁缝赶制了辽人的左衽窄袖长袍。但是,这在童贯面前似乎都是白费心思!就如猎人,无论遇见了狐狸和狼,都一样不会放过。
她正在紧张,却见童贯指着囚车一声暴喝:“将这辽国奸细带走!”
那金国探子本来不太能听懂汉话,但是听懂了辽国二字,突然用生硬的汉话大叫起来:“我不是辽国的,我是金国的!是他们叫我假充辽人!”
童贯闻听一颤,阴狠的目光飞快地掠过李清照木易一行人,眼神骤然贼亮:“将这帮狗贼全部带走!”
童贯话音未落,层层叠叠的士兵,已经黑压压食人蚁群般拥了上来,呼啦啦地将李清照几人和囚车包围起来。
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若到童贯手里后果不堪,莫如绝地反击,或会赢得一线生机。木易权衡完毕,朝八名武士使了个眼色,九个人飞龙般地一跃而起,迅速抢回丢在囚车上的兵器,和童贯的手下战在一处,背靠背地拉起一个圈子,将李清照、绿杏包围起来。
“你们,刺客!抓刺客——”一个将官发出一声高呼,一大群人海啸山呼般地响应。兵甲如海,人群如山。一瞬便成了血海,刀山。
童贯的人与童贯一样,未料在天子脚下,在他们的汴京地盘上能遇到这样的硬茬,初时有些轻敌,当战场越来越大时,才发现自己有眼不识泰山。于是,将士们前赴后继加入战斗。
这是杀戮的时刻,这是收割生命的时刻,这是血肉成泥的时刻,这是尸骨遍地的时刻。木易脚踩尸首,冷笑着睨视敌人,突然横身一旋,双手执枪,跃起半空,像一只翱翔九天的青龙,展翼间寒气逼人,银枪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道带血的印痕,劈,砍,刺,戳,无一落空。
彤云如血,旌旗猎猎,铁骑横街,长空苍茫。到处都是战士的刀枪和仇恨的嘶吼,飘散于苍莽无垠的帝都长空,飘散于郁郁葱葱的皇家园林,飘散于孤高耸立的巍峨皇宫,飘散于一望无际的仲秋原野。
秋风吹过街上的战场,呼啸的风声夹着垂死者绝望的惨叫,伤者粗重的呼吸。童贯没有下马,战马在远处的高台上,驮着他漠然观战,班师回朝的军队遭遇这么大伤亡,他根本不想阻拦。若是连几名草民都不能制服,他以后还怎么威震朝纲?所以宁愿坐视这些没有死于辽人之手的草包废物死于乡下莽夫的刀枪之下,像是在秋风里凋零的草籽。童贯的亲兵卫队站在他的身边,像是一片沉默的蒿草,无声无息,默然静立,对同胞的生死无动于衷。
几年来,这支军队以彪悍的剿匪战绩向大宋证明了他的忠诚,将士们不分种族,不分派系,不为自己的私心而战,只为童贯。
夕阳、骑兵、军刀、战马,将士的呐喊、百姓的惨叫,战场如此残酷,意气吞噬了信念和良知,吞噬不掉的是彼此的守护和立场。
斥骂、呐喊、金铁交鸣声响在耳边,震得李清照眼冒金星头痛欲裂。她一边和绿杏躲避敌人的攻击一边观战。空中的血水溅到身上、脸上,绿杏吓得连声尖叫。一拨拨想冲进圈子袭击她们的敌人都被杀死,圈内已有了十几具死尸。绿杏躲避中绊到面目狰狞的敌人死尸,吓得张大嘴抽搐,却哭不出声。
之前只想着如何与童贯巧妙周旋,绝没想到会闹成这般你死我活。经历过人生那么多风雨,却从未遭遇过这样的险境。看看天色已暗,木易九人个个武艺精湛,虽未落入下风,却被里三层外三层的敌人围了个水泄不通。一拨拨的敌人倒下,却有更多的敌人在奋力地向前奔来。像这样也不知要杀到什么时候?这样的车轮战最终会耗尽人的力气。
源源不绝的军队朝这里奔来,街那端又拥来了禁军。容不得彷徨踯躅,容不得徘徊犹豫,李清照忽朝木易大喊:“木易兄弟,别管我们,你们快杀出去!”
木易连环枪挑开数个敌人,朝李清照喊道:“不行,这不可能!”
“再耽误下去,便只有同归于尽了!”
“宁可同归于尽!”
金铁交鸣的铮铮声不绝于耳,伴着惨叫、怒斥。李清照拿出吴婕妤所赠腰牌,走近木易:“你们若是走了,我便出示内宫腰牌,他们会放过我们两个手无寸铁的人。”
其实这只是她的说辞,实在不敢设想以后。若是出示腰牌,怕是要连累吴婕妤了。她宁可死于非命,木易却能逃出去帮助明诚建功立业。
几个敌人见木易松懈片刻,便想要杀过来,不料尽丧于木易枪下。李清照看看攻击的敌人,又看看手里的腰牌。童贯出身太监,在后宫有着盘根错节的关系。与郑皇后、乔贵妃、刘贵妃都私交甚密。
无论李清照怎么说,木易都决不撤离。眼看着外围的敌人越来越多,李清照急了,低头拿起一具尸体旁的钢刀,架到自己脖颈上,厉声道:“你们若不走,我便自尽!”
“别,别!”木易一时呆住,朝前移步,目光惊悚,瑟瑟发抖,他脸上、眉际都是血,也不知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
李清照的银色锦缎袍上也溅了许多血迹,后退几步道:“你们走了,我们不会有事。你们不走,咱们一个也活不了!”
情势千钧一发,刻不容缓,可木易还在犹豫。李清照索性一横心,将剑压向脖子,彻骨的冷痛入侵,殷红的血流了出来,滴在银袍上,变成一片褐色。
“好,我们走!”木易只怕李清照有失,扬手朝众人道,“杀出去!”
童贯站在高岗上,手按在腰里的佩剑上,被晚风吹着面孔,像是冰冷的雕塑。他看着自己的军队源源不绝地冲向包围圈,好似汹涌的浪潮。风卷起惊天的烟尘,裹着兵器的寒光、战马的嘶鸣、铠甲的耀眼,川流不息的人影渐渐远去。风吹得衣袍颤抖,他显得那般孤独、寂寞,神情恍惚。
几个亲兵一齐禀道:“大帅,那些草包连几个刺客都对付不了,刺客跑了!”
童贯挺拔坚韧的背影矗立在夜色中,像一把锐利的宝剑,猛地一抖:“天子脚下,岂容贼寇?追!不要放走一个!传令,留下活口!”
趁着那些人缠斗木易九人,李清照和绿杏忙钻到囚车底下。终是被敌人发现,朝囚车包抄过来,渐渐逼近。
四下漆黑,远处的灯影被来势汹汹的人影割裂。李清照拉着绿杏,看着逼近的利刃无法呼吸。
果然是到了绝境,再无生还契机,眼看着雪亮的长刀同时刺来,她绝望地闭上眼睛,却听一声呼喝凌空传来:“童帅有令,留下活口!”
夜色静谧。李清照和绿杏被两个黑衣蒙面人背着绕过金明池,穿过琼林苑,走过几条大街和两条曲折的胡同,前面是一道巍然的宫墙。
铁红色的高墙,低矮的角门,门墙上的油漆在岁月的风雨里斑驳脱落,轻轻触碰,便会掉下一片片红块来。
“在这里等,有人来接你们!”其中一人低声说道,也许走得久了,十分燥热,也许他觉得并无危险,随手取了面巾,擦了擦汗。
李清照在一片微弱的光影里看去,见他不过三十开外,身材雄健,双目炯炯,英武过人。她抬头问道:“你们是何方英雄?留下名来。”
“夫人,他的武功好厉害!打得童贯那些人屁滚尿流。”绿杏神情激动道。
李清照看看绿杏,再回头时,却见远方灯影幢幢,一片丹桂香里,两个黑衣人已经跑进对面的树林,片刻消失不见。那是一片茂密的树丛,枝叶繁茂,遮住了半个天空,连月亮的光都被挡住。
宫墙下是一片不见星月、长着苔藓的湿地。后半夜落雨,雨丝风片一遍遍地刮着宫墙。远方射来的光线稀薄暗红,照着李清照濡湿的银袍上,有一圈圈暗淡的绯色。袍摆上都是血迹,斑斑驳驳得如同织上去的图案。
秋雨连绵的缘故,脚下湿滑,风吹来了一股腐叶烂草的味道。从昨天正午至今没吃东西了,李清照忍不住一阵作呕,蹲下吐起来。绿杏忙问:“夫人饿坏了吧?”
李清照气喘吁吁道:“你不也是?原想昨天中午到皇城吃饭的。”
忽听吱呀一声,角门打开,灯笼的光芒射了过来。李清照忙站起来,拉着绿杏才刚走到门口,却被一只纤细的手拽了进去。门旁停着一辆轿子,风吹得轿帘瑟瑟乱颤。女子一手拉她,一手撩开轿帘,拿出两套宫娥衣服叫她们在树影里换了。
远处的灯火照亮女子的身影,她头上一把青竹雨伞,一身剪裁合体、做工精良的碧绿色锦缎宫装,白缎缠枝梅花千褶裙,腰里系着上好的米黄色丝绦,整个人窈窕端庄,亭亭玉立。原是一个上等宫娥。
看着李清照绿杏换完衣服,那宫娥伸长手臂做出请的姿势:“请易安居士上轿。”
一切都像是细密的布局,李清照脑子里毫无头绪!白石道上,引路宫娥在同巡逻的宫廷侍卫交涉。绿杏拽住李清照衣袖,抖了抖,强压兴奋道:“夫人,这里是皇宫啊!从童贼那里救出咱们的那两人到底是谁?也不知木易叔叔他们怎么样了?”
李清照低头坐着,并未答话。见她不吱声,绿杏悄悄吐了下舌头,也学她的样子规规矩矩地坐稳。那引路宫娥走回来,在外面说道:“姐姐,走吧。”
打伞的上等宫娥略微扬眉,轻声道:“这么晚打扰,真是有劳妹妹了。”
“哪里?能为姐姐效劳,妹妹很荣幸。”
“宫外的亲戚,不是轻易能进来的,所以……”
“姐姐不用解释,谁没有几家下面的亲戚?”
打伞宫娥垂首走着,走到一处回廊,就习惯性地想要转左,就听那引路宫娥在一旁道:“这边走,这条路好走些。下了几日的雨,昨儿天刚放晴,这不后半夜又下。太监们昨儿排了一天的水,这会儿却还是处处水洼。”
“妹妹进宫比我晚,却比我记性好,真是难得。”打伞的上等宫娥夸赞道。
轿子走上石桥,风似乎大了一些,引路宫娥朝上等宫娥唱了喏,折了回去。
林木掩映处宫门巍峨,远望好似一幅幽静的水墨画。李清照一踏进玉英阁的门,就觉迎面而来的灯火那么炽烈,晃得她睁不开眼。宫门到前厅连着一条白石通道,开凿的池水清明如镜,两只仙鹤在水里结伴游着。
楼阁栋栋,雕梁彩绘,锦幔珠帘,镶金缀玉。淡雅的香味羞了窗外丹桂,生生地让人迷醉。吴婕妤从锦幔里走出来道:“是李迒救了你,童贯正在带人四处搜索,这里比李府路程近些,也算稳妥。”
李清照迎上前拉住她手,又是激动又是喜悦:“李迒,他回来了?他怎么知道……”忽觉失礼,忙低头跪拜。
“童贯班师回朝,李迒就在他后面十里地段,岂敢对抗?只有暗里下手。”吴婕妤微微一笑,笑容如雾,轻轻消散在这仲秋的夜气里。
绿杏在一旁道:“刚才明明没看到他。”时常听夫人说起吴婕妤,绿杏感觉十分亲切。
“他特意派两个得力的兄弟,其中一个叫韩世忠,本是童贯的裨将,也是李迒这次北伐结交的知己。”吴婕妤看看绿杏道,脸上是精致的妆容,掩饰着内心的悲苦和倦怠。原为宫娥的乔氏、小刘氏都已成为贵妃,许多的后宫都越级晋升,只有她一直滞留在婕妤的位置。
如今她才看清自己的自以为是,一直自以为绝顶聪明,艳压群芳,无人可及。若是大家站在一起,她一定不会比她们丑。若作诗词,她一定不会比她们差。可偏偏不喜欢阿谀逢迎,不喜欢两面三刀,不喜欢献媚取宠,以至于彻底地输给了别人。
“半夜三更的,扰得您这般不安。”李清照歉疚地说,倦意浓重,不停地打着哈欠。
“你我姐妹,还说这个?”吴婕妤含笑斜睨,拉着她问道,“饿坏了吧?”
李清照点头。这下轮到吴婕妤愧疚了:“这会儿上不了厨,先胡乱对付下肚子吧,不渴不饿了再去睡会儿。”
宫娥上了龙井茶和几碟茶果,两人拉着手坐在榻上叙了会子体己话。李清照说了这次来京的来龙去脉,说到金人奸细,吴婕妤虽然已知大略,但仍勃然变色道:“金人果然包藏祸心。童贯这是要灭口!真是奸狡之人,枉费了官家的信任!非是我不敢在官家那儿揭露他,而是他在后宫的关系盘根错节,极得宠信。我人微言轻,空口无凭,会坏了大事!”
李清照叹道:“原不想给您添事,本想押奸细去见咱的大表姐,请她面见郑皇后,不料半路撞到童贯,功亏一篑,害得木易兄弟几人涉险。”
“我听说那木易是李迒的师傅,身手极好,应该无恙。”吴婕妤望着渐亮的东窗道,“你别担心,就安心待着吧。”
窗外风声簌簌,空旷的大殿,帷幔重重挡着轻寒。李清照看着动荡的帷幔道:“童贯身为重臣,难道真的会置江山存亡于不顾?”
吴婕妤冷笑道:“你能这样问,还是对他了解不够。他联金伐辽本是私心膨胀,为了邀功请赏,罔顾国民利益。李迒昨晚告诉我,靖远侯史师仲觉得北伐为不义之战,战前冲撞了童贯,后被辽军追赶到雄州城外,童贯竟不开城门。从某种程度上说,靖远侯是被他逼死的。这样的奸佞,你还指望他有一丝一毫的人性,一丝一毫的忠心?”
李清照忽想起什么,仓皇地在身上找来找去,语声急促道:“糟糕,莱州府的令牌不见了。”
吴婕妤愣了一愣:“你可知丢在何处?若被童贯的人捡到,只怕连赵家李家今后都不能安生。”她的声音极为清冷,好似破冰而出的水,哗哗地流泻,带着无尽的压抑情绪。
“实在不知丢在何处。”李清照的声音有些发抖,“但愿它不被童贯的人捡到。”
二人再也无话,屋里气氛沉闷起来。绿杏却想:她们是否太过敏感了?就那一个铁牌,事情不会那么严重吧?但她瞅瞅这个瞅瞅那个,却不敢说话,可劲儿地咬起指甲来了。
晨光熹微,雨落在屋前的荷塘上,泛起幽幽的微光。看看东方破晓。吴婕妤安置李清照绿杏去房中歇息。李清照忧心忡忡,难以合眼。帝国的命运到底由谁选择?不管前方是何命运,她选择的是无愧于内心,无愧于天地,无愧于世人。帘外细雨绵绵,恰似病酒天气。轻蒙的细雨飘到窗扇上,如同离人的泪。辘辘的车轮声自广巷而来,辽远空寂。
“天还没亮么?”李清照一觉醒来,忙问站在窗前的绿杏。
“夫人,你睡迷糊了,如今已是酉时之末了。”绿杏上前扶她起来,服侍穿衣,穿鞋,扶着她下床,自有两个宫娥过来服侍着梳妆已毕,悄悄退出。
“得去李迒家里看看。颜蓉二胎,就要临盆了。”李清照屈指一数,推开朱漆镂空窗扇,只觉清凉的雨气夹着秋意扑面而来。天边霞色浅淡,白云清透如玉,使人倍觉惬意。宫娥进来请示沐浴,李清照随之走进浴房,沐浴过后,穿了宫娥送来的常服出来,轻薄的臂帛掩着晶莹光洁的手臂,淡香氤氲,玲珑有致。
安静的夜色在屋里流淌,和着淡淡的熏香,似一曲耐人寻味的长短句。
戌时三刻,一辆马车自东华门出了宫城,沿着东华大街走了一程,向左拐进一条胡同,向前走了数十丈,见细细的雨幕里,一座大院于夜色里默然伫立。
门前荷塘上花事已了,梧桐已是萎黄衰败。上弦月散发出蒙昧的光辉,静静地洒在门前的石狮子上,照亮门头上的李府二字。
李清照和绿杏从马车上下来,撑起雨伞,看着马车离开,这才转身朝大院走去。雨不算大,却在伞面上汇成细流,淅淅沥沥地往下淌着,溅湿了裙裾。守门人并未见过李清照,打量着她二人身上的宫装,便含笑低头,让了进去。
李清照穿花度柳,一路细看,李府的布置简约、大气,有亭有榭,有山水花草,完全承袭了老家的风范。她刚一进入后院门,就见里面十分喧嚷,好些人进进出出,也不知忙的什么。她匆匆踏着石级,走到正厅的廊檐下,见房门掩着,里面传来小而压抑的哭声。正在这时,厢房里却传出响亮的婴啼。李清照急道:“颜蓉生了!”明明想去厢房看看新生儿,却又牵挂正厅,指着房门道:“里面哭个什么?”
绿杏道:“夫人莫急,快进去看看。”
一个丫鬟急匆匆从厢房跑过来,进门前匆匆看了李清照一眼,便走了进去,一看这里的情势,忙咽下恭喜二字,打着千儿瘪着嘴道:“启禀老夫人,少夫人生了龙凤胎,母子平安。”
“啊,龙凤胎!”李清照止不住惊喜,推开正厅的门,见太医们正一拨拨地进入里屋,又一拨拨灰头土脸地出来,在老母亲的耳边不断地啰嗦着,什么伤势太重、失血过多,什么连日劳累、身体虚弱,什么心脉已损等。
李迒,李迒,你不能有事!李清照倏然如遭雷击,来不及参拜久违的母亲,再也听不清太医们说了什么,目光呆滞地看着那些发须皆白的老头们在屋里走马灯一样地旋转,无论如何都无法面对这样冷酷的现实。
王月新虽未满头银丝、满脸枯皱,但容颜沧桑,仿佛一下子老了好多,目光浑浊,空洞如枯井,嘴巴不能自控地一张一合,忽瞥见自己的女儿站在面前,她一个巴掌就扇了过去:“滚!我不想看到你——”
灵魂出窍的李清照似被这一个巴掌打醒,想老年人失去儿子,一定被逼疯了。绿杏在一旁吓得跳脚,咬着帕子不敢吱声。
李迒不会死李迒不会死!我那么可爱的弟弟怎么会死呢?李清照也好像疯了,不假思索,凶猛地推开两个挡路的白胡子老头,朝里屋冲去。
那两个太医都被推了个趔趄,若非被旁边人搀扶,一定会跌倒在地,摔成骨折。他们踏出宫门看病的不是皇亲即是贵胄,即使在宫里也没受过这样的礼遇。一个老太医气得眉毛胡子乱抖,抢前几步,指着李清照背影怒斥:“你这无礼的丫头!”
见她穿着宫装,便以为是个有头脸的宫婢,才敢这样跋扈。另一个老太医愤愤不平地指着她问:“哪宫的丫头?”
新进的下人们也都不认得李清照,从老家带来的两个丫鬟怕事躲在一旁不敢说话。绿杏本来想跟过去,因为怕被询问便悄不作声地躲在屋角。
李清照一冲进里屋,迎面看到了李迒,扑上前抱住,又哭又笑:“李迒,你好好的啊!他们……”回头指指太医,“怎么回事儿?”
李迒一脸的英气,满面的悲伤,指着榻上:“李霖,他……”
床榻上,十四岁的李霖穿着松软的常服,闭目躺在一片灯影里,眉头微皱,好像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一个丫鬟拿着手帕,一边啜泣,一边轻轻擦去他脸上的血污。他脱掉的盔甲被血染透,已经模糊了颜色,被扔在地上。
李清照朝侄儿俯身下去,拉起他的手,那手冷得像夏天消暑的冰块。她的泪水瞬间决堤:“霖儿,霖儿!”
周围渐渐有了哭声,一些在旁边侍候、拿着手帕偷偷抹泪的丫鬟们便放声哭了起来。
“不准哭,不准哭!”
老夫人颤巍巍地走来,指指厢房的方向,朝女儿及丫鬟们低吼,生气地将丫鬟们全都赶出去,告诉她们不得向少夫人透露。她自己也不再看孙儿,脚步不稳地走了出来,呆立在门口望着雨幕。李清照上去搀扶,被母亲推开,她明白老人家是想瞒住躺在产床上的儿媳妇,免得她月子里悲郁过度,落下无法医治的残疾。
外面的雨点大了些,风将清凉的雨丝吹了进来,打在老人家的锦缎褙子上,一下子就湿透了。有位老太医看了很久,同龄人更能体恤老妇人的心境,慢慢走过来道:“老姐姐要节哀、珍重啊,事已至此,这都是儿孙们的造化。”
老夫人听了这话却突然震怒,一巴掌打在那太医脸上,怒斥:“你胡说!”
她是宰相千金,幼受庭训,饱读史书,娴雅端庄,虽说有些骄傲有些张扬,但一生不曾做过什么违规越礼之事。尤其是经过家道中落,再次崛起,她早已历尽千帆看破一切,此时的她好像疯了。
出乎意料,那个正三品的太医只是愣了一下,嘴唇抖了抖,却什么也没说,只用同情、怜悯的目光默默地看着她,显得那么平静、包容。
老夫人颊边生了斑块,鬓角都是银丝,看起来苍老、呆板。她从太医的目光里看到了一切,颓然落座,浑浊的老泪无声地流着,湿了衣襟。
自打孙儿出生,她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孙儿刚生下来那阵子常常夜啼,她不放心乳母和下人们哄,便总是半夜起来,亲自抱住,又是逗弄又是唱童谣,也不管婴儿会不会听。
孙儿出生前三个月闹瞌睡很厉害,每次临睡前她都要抱着折腾半个时辰。孙儿慢慢长大,小脸儿又白又胖,她却瘦了整整一圈,一称体重少了二十多斤。
孙儿蹒跚学步,她不放心下人们照看,总是亲自拉着他满院地走,一天下来腰酸背痛,可心里的感觉却那样幸福。
小儿吃饭不老实,吃一口跑几步,跑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喂。小儿摸着了这个毛病,也似乎不知热冷,越是冬夏时吃饭越跑得凶。她总是端着碗跟到院里,孙儿顽皮地推碗打碗,看到饭撒了她一身就咯咯咯地笑。她不仅不恼,还觉得孙儿聪明过人,忍不住高兴。
回忆孙儿自小到大的过程,那些流淌在掌心里的笑声,那些关于人生与道义的言论,她从头到脚将孙儿捧着宠着,使他在孔孟之道的熏陶下茁壮成长。
“奶奶,奶奶——”孙儿咿呀学语时的呼唤一遍遍响在耳边,老夫人的心痛到渐渐麻木,不住地啜泣,抽搐。
秋雨淅零,风里飘来丹桂的残香,梧桐叶子落满台阶,白天扫去,夜晚又堆。偌大的厅房静谧若水,老人的啜泣声伴着青铜鼎里的余香,袅袅地飘荡在屋顶上,越发显得空荡无际。
子时,姐弟们终劝得母亲进了寝房,再回来守着已经西归的孩子,相对无言只是哀叹,叹息着叹息着就止不住流泪,各自抱着膝头靠着墙根坐了一夜。微弱的灯光从他们头顶落下,在身上镀了一层淡光。屋里没有穿戴缟素伏地而泣的丫头,连一个守灵的小厮也没有。
李清照与弟媳相处甚好尤胜手足,自娘家人迁居京都以来,她仅来过一次,算是祝贺乔迁之喜。这些日子里,她的牵挂和思念与日俱增,母亲、弟弟、侄儿,对颜蓉的挂念也不次于骨肉血亲。可她却一直未去弟媳的产房,实在觉得无颜面对,无法交代。
“我不想看到你!是你害死了霖儿!”
母亲的怒斥一遍遍在耳际回响。她不再为母亲的粗暴略觉气闷,弟弟的叙述却让她悔恨、内疚、痛断肝肠。对这个家,对所有亲人,对弟媳颜蓉,她都觉得百死难谢其罪。
昨夜亥时,李迒穿着夜行衣进门,被母亲看到,唤了过去。
母亲正照看浸泡在药水里的李霖。屋里药气弥漫,木桶里雾水氤氲。李霖闭目坐着,头耷拉在桶沿的玉枕上,好似熟睡。一个小厮正在为他做通穴手法的按摩。
“隔代亲”这句话真是不假,王月新对孙子的爱护超越了儿子。她对岐黄之术无师自通,待儿子一出生,就放入特制的药水里浸泡,再用按摩手法打通他的穴位,用以强筋健骨。这并非是迷信“培养武林高手”的招数,药液里面都是扶正祛邪的中草药,主要用以增强免疫力,防止外界感染。孙子一出生,她便如法炮制,且更为仔细周到。
李迒轻手轻脚地走过来,附耳母亲,低声道:“不可使霖儿听到。”
“无妨,他已睡着了。”王月新说道,听了儿子低诉后面色大变,埋怨道,“你这不叫人省心的姐姐!都多大岁数了?还这样鲁莽!那奸贼童贯可是招惹得起的?”
“并非招惹,乃是狭路相逢,躲也躲不过了。”
“可会脱险?”
“赵良嗣等人擒拿了姐姐往回走,我与韩世忠几人在路口候着,夺回姐姐后,交由韩世忠送往宫门,我便折回来了。我计划周密,母亲勿忧。”
“你怎知宫里会及时相救?怎知她能安全脱险?”
“我一边派人知会了吴婕妤,一边去抢人。童贯去追莱州府的勇士,他的手下都是草包。那韩世忠神勇过人,忠诚可靠。”
“你既出手,就不该这么早回来,你姐姐若有危险可怎么办呢?”
“我乃宫廷侍卫,怕被宫里人认出来。”
“只怕你姐姐再被抓进童府,如何是好?”
忧心忡忡的老人低声交代了小厮,要他及时唤醒孙子,便被儿子扶着去了。哪料他们的谈话全被李霖听到。
药水温度适宜,李霖正闭上眼睛享受着小厮的按摩通穴手法。这些活儿前几年都是丫鬟做的,如今他身高年长,祖母便换了小厮。一听到“你姐姐再被抓进童府如何是好”这句话,他便想着要和童府人拼了,一定要救回姑姑。待到父亲和祖母的脚步声消失,他便推开小厮跳了起来。
李霖一心救回姑姑,连夜出去,约了平日练功的知己学友,告诉他们要制止童贯属下仗势欺人强抢美女。几个血气方刚、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少年一心行侠仗义,便结伙直奔童府讨要公道,与童府的护卫打在一处。若非李迒发现,与韩世忠等人及时救回他们,只怕后果不堪。
一群鸟似受了晨光的惊吓,猛地从树上飞到窗下,扑棱棱地拍着翅膀。李清照深深地叹了口气,扬头望去,雨星吹到脸上冷冰冰的。
晨光清寂,屋里分外宁静,静得落叶可闻,静得能听到穿堂而过的风声。李迒蹲在墙角,头耷拉在膝盖上,心里一直想着如何以自己的命换回儿子的命。依稀从东厢房传来婴儿的哭啼和人的笑语,那声音听起来十分愉悦。李迒终于抬起头来,红着眼眶道:“霖儿临终的一句话是,不许谁伤害我姑姑。说了这句话之后,他就闭着眼走了。”
李清照默默地听着,那层竭力伪装的坚强,一瞬间分崩离析。四十岁的人了,她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抱着自己的弟弟,哭得一塌糊涂。
颜蓉的陪嫁丫鬟菊儿推门进来,看到李清照也不惊奇,想必是早已得知详情,默默对着李霖跪下,发出压抑的哭声,哭了片刻,才站起来,朝李清照姐弟行礼道:“小公子和小千金才刚饮了茶,这会子睡了。我家小娘子早就醒了,昨夜至今一直不见姑爷过去,都问了奴婢好几遍了,奴婢只怕一不小心说漏嘴了。大娘子终究回来了,也跟过去看看才好啊。”
言毕,将李迒看了又看,那清澈的目光里,羞怯与敬畏参半。她本是颜蓉的贴身丫鬟,作为陪嫁丫头随进李府,本已做好被姑爷收房的打算,但这些年她却看得清楚,姑爷对小娘子心无旁骛。她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失落,心里的那份敬重,却是真实无二的。
李迒并不看这婢子,站起来看着姐姐,哑声道:“姐姐终究是回来了,索性一起去吧。”
“来,拉我一把。”李清照想了想,将手搭向弟弟,有些头晕,被弟弟扶着出门,踏着晨晖,朝东厢房走去。
东厢房里,颜蓉吃过红糖蛋花面汤刚刚躺下,出了满脸的虚汗。一个丫鬟拿着帕子在旁为她擦拭。一个嬷嬷坐在床沿上,正给颜蓉做开奶按摩,口中说道:“婴儿生下来一天后便可以吃奶了,喂奶之前,要用开水擦洗奶头。”
虽说刚刚生产,颜蓉面色还算不错。两个婴儿很乖,落地时哭了几声便睡着了,醒来后饮了茶水继续酣睡,对于人间的悲喜丝毫不知。
看到李清照姐弟走进屋来,那嬷嬷忙拉了被子将颜蓉盖严,和丫鬟行礼问安。颜蓉看到李迒便有些委屈之色,但看到他身后的李清照便又惊又喜,欠身想要起来,却被李清照按住:“你身子虚着呢,老实躺着吧。”
“姐姐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就没人告诉我一声?姐姐面色差些,可见一路辛苦。走这么远的路,姐姐就别操心我这儿了,只管歇息去吧。”
颜蓉身子虚弱,一连串地关心问候,将对夫君的不满,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李清照却并不看她,也不搭话,只在一旁看着熟睡的一对婴儿,看着看着,就忍不住扑簌簌落泪。
颜蓉变了脸色,急问:“姐姐哭什么?可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哪有什么瞒你?”李清照挤出笑容,“左不过看到两个小人儿这么可爱,太激动了。”
颜蓉便笑幽幽道:“记得霖儿生下来便不停地哭,很叫人心烦。这两个小家伙倒是很乖。”
李清照转过身来,拉住弟媳的手道:“这都是妹妹养育得好。看,妹妹的皮肤还这样好。”
菊儿正端了水盆在边上,绞着毛巾要为主子擦脸,淡淡笑道:“我家小娘子一向爱惜肌肤,老夫人还时常说些她年轻时护肤的门道,奴婢都收了好些方子呢,大娘子可要试试?”
李清照摸摸自己的面颊,玩笑道:“我的脸是不是看起来很粗糙?”
菊儿慌了神,急忙摇头道:“不是,不是,奴婢真不是这个意思。”
李清照却握了她的手,温和道:“菊儿,这些年你尽心照顾李霖母子,功劳不小,你这些好我们都能看到。我替弟弟对你说声感谢,将来这一对龙凤胎还要托付与你,可好?”
菊儿想起李霖,瞬间便眼睛通红,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到水盆里,荡开细小的涟漪。又怕被主子看住端倪,遂竭力止悲,话外有音道:“奴婢唯愿主子们安好,哪怕一辈子不听夸奖的话,也是高兴的。”说是高兴,眼泪却又不能自控。
颜蓉有些纳闷,皱眉道:“大好的日子,你们都哭什么?”扭头夫君,撒娇道,“也不知你在前线,人家如何的挂念,终于盼得你归来,却连房门都不进,可是嫌弃我们母子了?”
李迒想起北伐至今的枝枝节节,想起那些魑魅魍魉,想起政事纷乱,国情堪忧,想起儿子的冤死,抑悲作笑道:“我自然明白你的心肠,感激还来不及,岂敢嫌弃?只是母亲年纪大了,常常犯病,昨夜身子不适,我伺候在她老人家榻旁。这不,一有空马上就来了。”
颜蓉对夫君出身名门,有着极好的教养非常满意,自恃生了龙凤胎有功,故做不满地将头歪在一旁,嘟着嘴道:“不听你这些歪理,都不知你那心里想些什么?”
李迒心里牵着如何料理儿子的后事,正要转身出去请母亲示下,方才的一幕都看在眼底,因此对这里一万个放心。这会儿见妻子使起小性儿,生怕一不小心使她落下月子病,不得不停下来,好言安抚。李清照晓得颜蓉如此这般的小女子心肠,自己比她年长数岁,在夫君身边不也这样?因此也在一旁帮腔,终于哄得颜蓉开颜,李迒脱身,门前有人进来,却是张罗去颜蓉娘家报喜的下人,一个年长的嬷嬷。原是李府旧人,见了李清照忙行礼问安,又请示颜蓉道:“去仙源县报喜的礼已下了,即刻就要出发,少夫人可有什么要交代的话?”
颜蓉正由菊儿伺候着,饮下助排恶露的红糖益母草茶,一擦嘴角,气色良好道:“一报母子平安,二报霖儿衍文习武,非常听话,就这些了。”似听到里头有些动静,好奇道,“那么多人走动,又在做什么?”
一个丫鬟匆匆从正房跑过来,朝李清照行礼道:“启禀大娘子,老夫人醒了,唤你叙话。”
颜蓉忙朝李清照道:“姐姐快去吧,好久不来汴京,当与母亲说说体己话。”
那丫鬟机警的目光掠过众人,缓声道:“老夫人身子欠安,想要抱去小公子小千金看看。”
菊儿说着正该如此,便收拾了襁褓,又在外面包了婴儿专用褥子,和那丫鬟一人一个抱好婴儿,走到门口。李清照扬声叮嘱:“秋寒已浓,拉好褥子将头脸捂严,到了那屋就揭开。”
丫鬟们答应着去了,屋里只剩一个粗使丫头在抹桌子扫地。李清照叮嘱颜蓉不要久坐,不要久站,不要凉着,不要饿着,不吃过冷过热,不要生气、流泪等。颜蓉一一点头应答,她这才放心地出了门朝正房去了。颜蓉在榻上微微抬头,似说与下人又似自语:“我这姐姐品性良好,真比亲姐姐还要贴实。”
李清照来到母亲的榻前,恭恭敬敬行了大礼。王月新面色有些怔忪,神情却已平静,苍眸掠过一双儿女,眼底有几分淡淡的悲伤:“为今之计,只有密不发丧,将霖儿送回老家秘葬。”
李清照噙泪点头,事涉童贯,死者已矣,唯其如此才能保得生者周全。却听母亲又道:“李迒年初离京,至今初回,述职、值守都不能耽误。颜氏刚刚生产,童贼疑心很大,诸方都得隐瞒。殡葬霖儿,只有靠照儿你了。”
未待李清照作答,一个士卒进来禀道:“童贯正在城内四处搜查奸细,各城门已经戒严!”
家里发生巨变,李清照本想多陪伴母亲几日,奈何身负重任,只有拜辞。原想车载李霖尸身,带上一群披麻戴孝的小厮,以殡葬为名,塞给守城者金银出城。哪料她的计划被李迒全盘否定,他说童贼奸狡防不胜防,特意赶制了带有夹层的轿子,将李霖的尸身藏于其中。
这日五更,李清照在李府门前坐了轿子,八抬大轿大摇大摆地走上东华大街,经过单雄信墓、枣家子巷,一直到了曹门。守卒已得知会,见了李迒恭敬地行礼,打开沉重的城门。
马儿在街道上奔跑,风声呼啸而过,渐渐地只能听到马蹄的声响。李迒仪态萧索,策马而行,十几名亲兵走在最后,护卫着紫帷大轿。风从东方迎面吹来,带着原野的气息。又是一年深秋时,汴京的街道包裹在一片木芙蓉艳丽的花色之中。绿杏也恢复了女装,少女身量猛长,骑马跟随在轿旁,看起来娇俏动人。前面出现一条小河,河面不宽,但水流甚急。便桥偏窄,八人抬的轿子无法通过,李清照只有下了轿子,李迒也下马,望着便桥上的人流心里发急。
这便桥是齐鲁到汴京的必经之地,过往客商络绎不绝。如今官府横征暴敛,百姓日子难过,便有附近的百姓在桥头摆了卖烧饼、烤红薯、烤甘蔗的地摊。还有地霸在桥头征收过桥费。遭到一些人的抗拒,争吵不断。李清照便命绿杏几人上前一一买了烧饼、红薯、甘蔗,又交了一人一文铜钱的过桥费。他们自凌晨出城至今一路匆忙,也顾不上什么体面了,不分主子下人,一律吃着烧饼、红薯走上便桥。只苦了轿夫,匆忙吃了烧饼,喝了两口水,便上了四人,两人一帮,将轿子掉角抬着,在逼仄的草桥上走得艰难。若有细心人,便会看出轿子里的端倪。只是往来者皆迫于奔命,顾不上审视旁人。
李迒不放心轿子里的状况,执意送他们走上便桥。李清照这才询问起北伐情况,李迒看看前后无人紧跟,雇用的陌生轿夫们远远走在前边,这才面色激愤,压低声音道:“别提了!我和王渊、杨可世随童贯到了河朔一带,那里百年不识干戈,驻军骄惰,备战松弛,连当年为阻遏辽骑而筑的塘泊防线也水源枯竭,堤防尽毁。汉民们已经习惯了辽国的汉化统治,并无中原人强烈的兴邦意识。童贯派出的劝降者被耶律淳杀死91秦先生。大军到了益津关,童贯即命靖远侯史师仲率东路军攻白沟,辛兴宗率西路军攻范村。宋军被辽军败于白沟,范村,兰甸沟。我的右军被辽军追赶了几天几夜,若非那小将岳飞相救,只怕难以生还。靖远侯被辽军追到雄州,那童贯却不开城门,只有鏖战城下,终至战死。”
桥下是哗哗的流水,河道上风很大,吹乱了李清照的鬓发,她的心也无法平静,想着史师仲战死,大姐赵婉该是何样悲痛?金人狼子野心,大宋奸佞当道,百姓们还有多少太平日子?
李迒气喘吁吁,面色忽阴忽晴,心神游历于北伐战火:“你道童贯真的花重金买回了景、檀、易、涿、蓟、顺、燕京七州?”
李清照不敢朝桥下看,一看就晕,伸臂搭住弟弟左臂,谨小慎微地走着:“我一路道听途说,得知童贯买回的是七座城池。”
凄凉的秋风掠过李迒的面庞,忧愤难平:“你道金人傻吗?童贯一辈子贪污、搜刮之财,竟真的能够买回七城?实际情况是,这七城早被金人杀戮、抢掠一空,正是财竭人散,城市丘墟,狐狸穴处。昨日的朝堂上,童贯被加官晋爵,晋升广阳郡王。官家还命人撰写《复燕云碑》歌功颂德,似乎是他完成了太祖、太宗未竟的伟业。世事如此,真是可笑!”
李清照慨然一叹道:“如此联金伐辽,我大宋可谓不败而败。不败,乃官家索要燕京的要求已经达到;败,乃本欲使燕云十六州完璧归赵,却只得了这七座空城。”
李迒的脸上一瞬千万丘壑,情绪激动:“事到如今,宋、辽、金在燕云地区的利害关系并未最后定局,只怕不久,必会再次爆发战争。”
李清照望着桥那头苍茫的芦苇丛,目光暗淡:“战争,势所必然。金国探子已混入莱州,何况汴京?童贯奸贼误国误民,其心可诛!”
姐弟们说着话,已过了便桥。李迒站在桥头,静静地说道:“姐姐,恕不远送了。”
姐弟们话别各分东西。虽然之前对尸体做了防腐处理,李清照还是害怕半路化尸,在路过一个乡下小镇时故意找茬辞退轿夫,雇了马车,拉着李霖的尸身朝齐州明水镇进发。赶到明水镇正是夜半,买了香火,匆匆往城南辨认阴宅,葬了侄儿,便匆匆往回赶。
人死还乡,落叶归根,这是习俗。当初那个奶娃子的形象栩栩如生,时常出现在她的梦里,牵着她思念的神经。她常于梦中笑醒,想她的侄儿已经长大,再不是那个动辄就扑进大人怀里耍赖、撒娇、啼哭的孩童。自从娘家人搬去汴京,她很高兴他能茁壮成长。汴京有着最巍峨的大楼,最浑厚的王气,最优美的环境,最高端的教育。哪料一夕之间,他便撒手西去。
天上落雨,伴着残秋的夜气,寒意彻骨。绿杏取了大氅,为她披上,又撑起雨伞。可她却冻得发抖,面色惨白,身形消瘦,站在高丘上仰望香火明灭处,怔忡成一尊冰封的雕像。
外公走了,父亲走了,苏爷爷走了,还未成年的侄儿也走了,来不及听他呼唤一次姑姑。泪意上涌,嗓子里一阵干痛,心口那样憋闷,像是将要炸裂。她一直无知无觉地迎风站着,连猩红的液体溢出嘴角也不自知,直到素色的大氅前襟变成一片血红。绿杏的惊呼带着刺破耳膜的力道,看到她软绵绵地倒下,雨幕苍茫,天地倒转,一只乌鸦飞过头顶的天幕。李清照吃力地睁开眼,看到了那个刚出生的男婴干净圆润的脸,摸上去好似触到了绸缎。
初冬天气,莱州的风已经凛冽起来,吹起官邸前的落叶,打着旋儿涌向墙角。两个洒扫的丫鬟见了李清照,急忙喊了小厮前去牵马,又迎上来行礼问好。
李清照问道:“木易英雄可在府上?”
一个丫鬟道:“就在前几天,木易英雄和老爷一前一后回来了,如今正在城中募兵现场。”
李清照约略欣慰,看看挂在东边柳梢的太阳道:“不用,快端茶来,我喝了便去找他。”
由于病倒,在明水镇的旧宅里请医看病,调养了十数日91秦先生。虽说园里林木萧疏,处处不比从前,但几个老仆伺候得倒也仔细。那旧宅本是要卖掉的,怀旧的母亲愣说还要回来居住,便留了几个老仆照看花草,顺便在院子里种植农作物、药材,做些营生,自给自足。
李清照身子刚刚恢复就躺不住了,十万火急地赶往莱州,一路走得马不停蹄。绿杏乏得要死,却只有跟着主子来到募兵场上。勇士们在比拼兵器、走马骑射、摔跤等,各种较量进行得如火如荼。赵明诚稳坐高台,不住地鼓掌、喝彩,见了李清照急忙迎上来道:“照儿,从汴京到齐州,从齐州到莱州,这一路实在辛苦你了!”
李清照略有惊异之色,蹙眉道:“怎么,你都知道了?”
赵明诚沉重地点头:“木易千辛万苦摆脱童贯的追踪,去汴京李府寻你,得知你已平安去往齐州,便赶回莱州了。他今儿一早去了云峰山,欲招降邹渊、邹润叔侄二人。”
李清照好奇道:“此二位可是前时的梁山豪杰,原本莱州人氏的邹渊、邹润叔侄?那邹润身材长大,长相奇异,脑后有一个肉瘤,水性奇好,因此唤独角龙。”
赵明诚点头道:“正是这二位梁山英雄。这些英雄被朝廷降服,大部分丧于征讨方腊之战。邹渊、邹润在此战中败走,到城南云峰山占山为王,朝廷诏令,务必要剿灭他们。”
被阳光覆了满脸,看样子他却有些头痛,一手抚过鬓角,眉头深锁。李清照目光微颤,滑过夫君的眉眼:“作为地方官,对那些作恶多端、为害乡里的响马,自然不能放过一个。对那些行侠仗义、济贫救弱的绿林豪杰,要睁只眼闭只眼才是。目前正是用人之际,对邹渊、邹润叔侄,能够招降当然极好。”
赵明诚愁容略淡,拊掌微笑:“接到剿匪诏令,我便纠结,是木易出了招降的主意。”
李清照凝望明诚:“经过方腊之战,他们必然更加痛恨官府。但如今宋江为武德大夫、楚州安抚使兼兵马都总管,李逵为润州都统制,吴用在武胜军中,花荣在应天府。想来这些都有些好的影响,但愿木易兄弟此番招降成功。”
赵明诚点头赞许,目光闪亮:“木易武艺超群睿智干练,如今成了我的左膀右臂。”
李清照看着生龙活虎的乡勇们一轮轮地比武,激情荡漾地挽起赵明诚:“我大宋泱泱大国,人才济济,岂容女真人铁蹄踏入半步?看看这些朝气蓬勃的勇士,就仿佛看到了我大宋的希冀。明诚,我们一定能抗击外辱!”
赵明诚被她说得热血沸腾,牵起妻子手,看着霞光将她的脸镀上一层淡金色,笑道:“有大才女在此为我呐喊助阵,招募新兵情势日新月异。”
明诚问起此番汴京遭遇,李清照一一叙述,说起李霖之死,深觉罪孽深重,有愧于娘家。赵明诚开解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照儿不必过于自责。只是那童贼可恨,赵宋社稷堪忧。”
李清照黯然伤神片刻,又问起明州史府的葬礼及种种。赵明诚神情悲悯道:“我赶到明州史府时,见大姐老了许多。大外甥甚是平庸,小外甥史浩沉着干练,才貌无双,颇有其父遗风。想来以后必然会是腹心之选,建功立业不在话下。”
李清照感叹道:“有子如此,这本是大姐的福气,晚年有福才叫福,真该为她高兴。”
晚食后沐浴已毕,李清照披散着长发,穿着常服歪在榻上,感觉十分舒服,又有阵阵倦意袭来,便对忙着往壁炉里加炭的绿杏道:“不忙了,你这些天也累坏了,快去歇了吧。”
又有丫鬟来禀告,说各屋都打扫好了,也生了火炉。李清照接道:“你们老爷也太粗心了吧,这么冷的天,屋里还没生火。若是我在娘家多住些时日,难不成他就冷着屋子过冬?”
那丫鬟忙跪地请罪道:“启禀夫人,老爷回来这几天,天天早起晚归,只顾忙修筑城防和募兵大事,哪里顾得上这个?说来也是奴婢们的粗心,白长了脑子,只会听吩咐行事。”
李清照怀抱青铜手炉,颇觉舒坦,左手轻轻拨动手炉上镀金的铜环,发出“磬磬”的声响,对那丫鬟道:“地上冷,快起来回去睡吧。分明是明诚粗心,他都被你们惯坏了。”
“夫人慈悲心肠,奴婢谢过,告退。”丫鬟慢慢起身,退了出去。
“谁被惯坏了?”赵明诚打着帘子进来,回身关上房门。
“快暖暖手吧。”李清照把手炉递给他,“我不过说你一句,你就到了,此地土地公很灵。”
“说我坏话?我便要罚你!”赵明诚闪身过去,将妻子扑倒。
“不行,今儿太累了,对身体不好。”李清照笑着反抗,笑得喘不过气来。他却死活不依,一定要达到目的。人到中年的夫妻,这会儿又闹得像两个顽皮孩子。
烛光静静地映着流金帐,夫妻事毕,相拥而卧。李清照闭着眼,手不自觉地探上他的鼻子。他也许累极了并没躲避。她也没了少年轻狂,直要捏得他尖叫方才罢休,只轻轻地捏了捏,抬眼问道:“明诚,我被兰棂所害,未能生下宝宝,如今老了。你,可是嫌弃我了?”
他低下头,温柔地在她的左面颊上吻了一下,声音低沉道:“这都是命,不要再提。”良久,又道,“我会永远爱你。”
不知哪儿吹来一股细风,红烛拼命地跳了几跳。平躺着的李清照侧身睡去。窗外朔风呼啸,星光冷冽。赵明诚为她掖被子,满目宠溺:“照儿,我会永远爱你!”
世人都道富贵荣华好,权倾于世好,可唯有她能够了解,他于那锦绣浮华之下隐藏着怎样一颗累累伤痕的心。人生漫漫,风雨沥沥,不知前方还有多少个这样的夜晚,可以让他们无忧无虑,相拥而眠。
91秦先生